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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幻组第一轮] B2 《西格鲁特王室秘史•第六(密封)》

关键词:脉络

1

雪夜。

弯月如刀。

这里是尼霍尔郡郊区的一片空地。周边夜色下的树林弥漫着一丝透骨的寒意,枝干漆黑如墨,如凶恶的巨人般的树冠密密麻麻地交错着,让人毫不怀疑即使是在白日里也可以将阳光完全隔离在外。

而此时几片凉薄的月光吝啬地浮在空地中心的两个男人身上。

两个人都穿着齐整的锁子甲,手中的利刃上流动着冰冷的光,一个唇线抿得平直,神情严肃而复杂,站得笔挺;另一个却垂眼抚着剑刃,嘴边的笑意未敛,直到似乎终于欣赏够了那精致的纹路,才扬起手中的剑,平举剑身,直直地对着对面人的心脏。

“我不明白。”对面的人紧盯着他说。

安格斯又笑了一下,歪头温柔地说:“有什么不明白的呢,我亲爱的……哥哥?”

听到“哥哥”这个词时,伯纳德头脑中空了一瞬,几乎要忘了说什么——但幸好,只是一瞬。

“为什么要发起这次决斗?”伯纳德陈述着如今王国内战的现状,“你本来可以做到更好,根本不需要这次决斗来获得胜利。”

“当然是为了杀死哥哥啊。”

你不是知道答案了吗。

安格斯指向伯纳德的剑没有颤抖一丝,“难道哥哥认为我会输给你?”

不是,怎么可能,从小到大他都知道他这个弟弟是多惊才绝艳,只是从前没有人发现……但宝珠不会永远蒙尘。

然后……就都不一样了。

以前的他们是什么样的呢?明明没有几年,在记忆中却好像是几个世纪前的事了。

 

Bernard

其实我不是伯纳德,我原本的名字应该是罗兰,一个死于车祸的来自异世界的人,结果睁眼醒来,我就成了十一岁的伯纳德,最强大的罗伦斯帝国的皇子,第一顺位继承人。

……嗯。

当皇子不容易。

当继承人更不容易。

礼仪剑术跳舞策论等等,这些都是从小就要学的。于是我来到这里要面对的第一件事,就是等身高的功课。幸好原来的伯纳德没认真学,至少当我表现出学习的欲望想从头开始的时候,那位老先生几乎喜极而涕地抱着书喊“天佑吾主”。

但是在被学习压迫的第二十天,我还是毅然决然地……翘课了。

骗人,这根本不是人学的!!上帝啊,求你放我回去肝微积分吧!

我懒洋洋地躺倒在王宫中一个废弃花园的草地上,不远处传来了仆人焦急地寻找我的声音。我于心不忍,想起身,可草地温软,阳光正好……

算了,还是让我好好享受一下十一岁的孩子该有的日子吧。

正想着,眼角忽然瞥到一个小小的身影,从花园一侧的角楼出来。

那个孩子看到我时吓了一跳,张开嘴似乎要叫我。

我也想相当惊讶,不过看到男孩的动作,我及时回过神来,冲男孩比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显然,男孩听懂了,他止了动作,有些怯生生地望着我。

……冷场了。

我急中生智,抓起溜出来时顺的小甜饼:“要来一点吗?”

他看上去更惊讶了:“殿……殿下?”

最后我们还是一起坐了下来,男孩还从角楼里拿了一些曲奇,当我看向他的时候,腼腆地解释道:“我妈妈做的。”

“哦——”我不抱什么希望,却发现味道惊人的好,“嗯?!味道真好,和艾玛夫人做的一样!”

我吃了大半,抬头看了看太阳:“诶,我要回去了。对了,你叫什么?”

“我?我……我叫安格斯。”他好像很怕我,说话时小心地觑我的脸色。

从他看到我的第一眼开始,就是这样。

第二天,我在弗朗西斯老先生的絮絮叨叨中,忽然想起了西格鲁特王室的一则八卦:尤瑟王,也就是我的父亲,有一个私生子,艾克顿的奥尼亚所生的儿子,似乎可能大概貌似就叫安格斯。

……我的天。

我猛地抬头,正好对上弗朗西斯先生因气极挑起的眉而凸显的大小眼。

 

Angus

伯纳德不是伯纳德。

我无比清楚地知道这一点,在他没有认出我之前我就知道了。

因为我确定,那一天他吃下的茶点里,有远超致死量的番木鳖碱。我躲在暗处看着他全部吃完,却毫发无损。

要知道,艾玛夫人可不是忠诚得会为了王室舍弃自己的孩子的人。

真有意思……但不是没有可能。

因为我同样不是如今的安格斯。

我属于未来。

除了伯纳德,其他都还是老样子。奥尼亚天天守着窗等尤瑟来找她,眼睛一眨不眨,我偶尔会劝她去睡一觉,毕竟梦里什么都有。塔尔兰还是只会放狠话的废物,艾玛夫人也是可怜,可谁让她是王室御用的厨师呢,我不利用也总会有人绑了她儿子的。

那天之后,我以为伯纳德会反应过来,和以前的伯纳德一样,但……

“那个,我带了艾玛夫人新做的炸奶酪卷,你要来点吗?”

“……或者,水果馅饼?”

他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被抛弃的小可怜。

新来的这个伯纳德可能是个傻的……

“明天妈妈要带我去教会,殿下您不用来找我了。”

求你别来了,最好以后永远都别来找我。

“……啊”他欲言又止,“其实你可以叫我哥哥。”

我f……不了谢谢。

难得他的智商能理解我面上表现的意思,伯纳德转移了话题:“你相信有神?”

“不,是我的妈妈她……”相信神能让尤瑟回心转意,“殿下您呢?”

“我?我以前不信,现在不确定,可能有吧……不过管他呢,就算有又怎样,翘不翘课还是我说了算!”伯纳德转头冲我笑了一下,后面是正午绚烂的日光,照在他那象征着西格鲁特王室的浅金色头发上,耀眼得过分。

我眼前忽然闪过一个灰眼睛主教的面容,当我反应过来时,我已经问出口了:“你相信天命吗?”

伯纳德奇怪地看了看我,继而漫不经心地伸手去够盒中的点心:“西格鲁特不信教——最近米歇尔,就是父亲指给我的那个人,天天给我念叨我们的家族史,从几百年前教会解决不了的那次巨龙之祸开始。”

我随手将点心推向他那边:“教会里的一位主教告诉我,神划定了这个世界发展的脉络,每个人的命运都会顺着这条脉络汇聚终结,无论愿意与否,我们总是沿着早已确定的轨迹。”

“怎么可能呢哈哈哈!”他一口咽下点心,拍拍衣摆站了起来。

“如果呢?”我抬头看他,“如果是真的呢?”

伯纳德半是无所谓地说:“那就把脉络斩断……呼,我回去上课了。”

 

教会还是那个教会,哪怕在最不受待见的苏希伽比,神殿也仍旧富丽奢华,大理石的墙壁镶金嵌玉——那些神职比王室还会享受——穹顶上绘着的神明俯瞰人间,在我登上王座后拿他们开了第一刀。罗伦斯的王从来不需要神来加冕,是我的剑为我开辟前路。当然,也有收缴钱财的原因,为战争也为自己,尤瑟过得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

我跟在奥尼亚身后,名为安东尼奥的主教立在右侧的石柱旁,狭长的灰眼睛没有停止对我和那个女人的窥视。

我默默退离女人几步,很快主教大人就无声地上前,朝我走来。

 

“愿吾神保佑你,孩子——神谕说,你是天命之子,你应是罗伦斯的王。”

安东尼奥慈祥地对我说,眼神漠然。

我在心底冷笑了一声。

 

许多年前,我听过同样的话,同样是这个灰眼睛的主教,说:“您是天命之子,理应是罗伦斯的王,伯纳德皇子的鲜血会染红您的王袍,助您加冕。”

 

Bernard

如果这个世界是一本小说的话,安格斯一定是主角。

因为他真的太!聪!明!了!

我怀疑我长了一个假的脑子。无论我用什么问题去找他,永远都是这样:

安格斯:“这个blabla……然后再blabla……”

我:“???”

他总是能让自己生活得很好,他母亲做的和艾玛夫人一样美味的事物,我没见过的柔软的衣料,即使是尴尬的身份也能如鱼得水。

我有时候想要不让他来当这个皇子好了,反正血缘上他也是。

我好累啊。

在我盯着他翠绿的眼睛发呆的时候,安格斯忽然停下了手中的笔。

我:“……?怎么了?”

“我建议你上课的时候好好听。”他一如既往地笑着对我说,就是……

就是现在安格斯说话越来越不客气了,明明以前很怕我的……唉。我在心里叹了口气。

“我该学的都学完了……”我打了个哈哈,含糊过去:“说起来,最近萨里郡的博尔吉亚小姐就在王宫里。”

这位博尔吉亚小姐相当有名,被称为“南境最美的玫瑰”,在北地传得神乎其神。

安格斯抬头看我,我回以一笑,在他说话之前就拽着他的手冲了出去。

这个时候,博尔吉亚小姐应该在东南的荆棘花园里。

照顾花园的仆人,似乎刚浇完水,那些白色的小花在阳光下像闪耀的钻石。但这些都比不上站在花园中心的少女。她有着乌木一般的卷发,明亮的双眸如晴空那样剔透,饱满的嘴唇让人联想起雨后新采的樱桃,那些靓丽的珠宝衣饰都在她惊人的容貌下沦为陪衬。她行走在花园中,如同神子行走在伊甸。

我怔怔地看着,安格斯带着凉意的手拉回了我的思绪。

我无意识地对他说:“父亲说我会和她订婚。”

 

Angus

桂妮薇•博尔吉亚,我当然知道她是谁,现在她还是纯洁娇弱的“南境玫瑰”,不是那个心狠手辣的“毒药女爵”,在伯纳德死后改嫁并用人鱼的鲜血先后毒死了自己的三任丈夫,在他死前她已经开始准备她的第五段婚姻了,说不定那场置我于死地的宫变也有她的一份。

她确实拥有着让世人疯狂的美貌。

整个西格鲁特王宫都在为他们的订婚礼忙碌。

可惜,完全是浪费时间……

很快,西线战败、损失惨重的消息传到了苏希伽比。在与格瓦朗的一场战斗中,一群本该被封锁在拉格朗日森林的黑暗生物闯入军队,鲜血遍野,那股腥气久日不散。

一时间人心惶惶。

教会冠冕堂皇地宣称这是因为西格鲁特王室不敬神明,如此灾祸乃是天命。

怕死的贵族们在这场乱斗中损失太多,一封封信折被送至王宫大殿的案桌上,他们惊惧地劝谏尤瑟王向教会退让,让其杀灭那群魔鬼(他们这样称呼道),更有甚者,向教会贡献了大量的金银,瑟瑟发抖地祈求各大主教赐予他们神的庇佑。

那个非拉着我躲在教会一侧的小道上的蠢货在看到一个贵族卑躬屈膝地对着一个神父时,在我面前愤怒地吼道:“他们、他们怎么敢?!西格鲁特可是……”

是的,西格鲁特,伟大的屠龙者,在巨龙之乱后罗伦斯宣誓永不向教会退让。

“您……最好小声一点。”我朝角落处瞥了一眼,“那边有人。”

他和那边的男孩一起吓了一跳,目瞪口呆地对视着。

男孩率先反应过来,紧抱着一些奇怪的器具抖着声音说:“我我我什么都没听到!”

“咳咳……”伯纳德尴尬地清了清嗓子,注意到他抱着的东西,试图转移话题,“呃,没什么……你是占星师?”

“不不不,我只是,只是想学……但是我不是贵族,那些学校都不收我。”男孩磕磕绊绊地说着。

“诶?”伯纳德相当好奇,“你会多少?这次的事情你能占出来吗?”

“啊,这个……”说到熟悉的领域,男孩终于能够放松下来,但仍旧苦恼地说,“很奇怪,我没有看到一点预兆,黑星和昏星并没有移动,倒是阋神星补十二分相,就好像他不是脉络上该出现的事,而是……而是……”

“而是什么?”

男孩咬了咬下唇,说出了自己的猜测:“而是人祸,脉络之外的变数带来的人祸,但补十二分相又应该是吉凶不分……”

我挑眉。

忽然想到外面一阵喧哗,继而是一声高喊:“魔鬼吞噬了帕瓦蒂娜郡的村庄!他们东进了!!”

伯纳德身形一抖,猛地转身就要冲出去,我一把扯住他,按下他的肩膀。

“你做什么?”他甩开我的手。

我反问:“那你能做什么?”

他握紧拳头,呼吸起伏:“我去向父亲请命去西线。”

“去送死?”

“至少我过去七年不能白学!!”他愤然转身,大步离去。

我提高声音,对着他的背影喊道:“哥哥!”

那是我第一次这么叫他。

“你相信天命吗?”

这一次,伯纳德坚定地回答了我:“不!那个所谓的神明不能斩杀巨龙,不能解决饥荒,不能拯救我的臣民,它不能带来福祉,所以,绝不!去他狗屁的天命!!”

 

“呃,天命还是有的吧……”一个微弱的声音响起。

我低头看向男孩:“你叫什么?”

“艾文,艾文•克莱默。”

哦,艾文•克莱默,摘星之人。

 

Bernard

西岭横亘在罗伦斯与格瓦朗之间,是抵御外敌的天然屏障,如今也用来防御那些魔鬼。其实称他们为魔鬼是不正确的,黑暗生物有许多种,夜游夫人、帕加巫师、黑暗教士……凡俗的人很难伤到他们,因此在我去西岭前,父亲将一只骑兵交给了我,它由掌握了非凡力量的精锐组成。除此之外,聚集在这里的,还有各个郡征召来的骑兵和雇佣兵,可这些军队——暂且称他们为军队吧——并不完全听从我和我的舅父布兰德尔公爵,但王室却要承担他们的所有开支,甚至到了军役时间可以自行离开。这两年西线战争,几乎完全依靠王室铁骑与民兵,后勤则部分倚靠南境的博尔吉亚家族,所幸这些黑暗生物不是源源不断。

改革军制一直是父亲全力推行的,只是困难重重,如今倒正好顺势而行。

军队、教会、贵族。

我站在哨塔上眺望东北方,西岭的月色也是淡淡的,远方模糊在一团黑夜里。

“殿下,”骑士长阿诺德上前来,“您该去休息了。”

“改革军制进展如何?”我带着他一同下去,“苏希伽比还没有传来消息吗?”

“没有。”阿诺德沉重地摇头,“所幸如今战事压力减轻,再多几个月应该可以将西岭重新交还给布兰德尔公爵大人了。”

苏希伽比的消息迟迟不来,那群黑暗生物却意识到最终之战,进行了疯狂的反扑。冰冷的暴雨毫无征兆地直坠而下,我挥起剑,猛地砍下夜游夫人座下猛兽的头颅,狼人陷入悲鸣,我的骑士们劈下刀剑与形骸的白骨撞在一起,大声嘶吼着。

“杀——”

一切的亮光在这场乱战中沉寂,化为粘稠的黑暗,敞开腹腔的尸体与缠着血肉的骸骨遍布,凶兽伏首。

雨落到地面,再溅起时却带了不祥的红色。

天幕阴沉,水在烧。

我扶着剑站立,看着这片战场。

身边的将士低喃:“结束了?”

然而众人的笑容还未扬起,就听见一阵疾驰的马蹄音和一声高喊:“殿下!苏希伽比传来消息,陛下病逝!!”

我惊愕地回头。

雨还在下。

 

我领了一队轻骑,花了七日七夜,累垮了十几匹快马,在第八日凌晨抵达了苏希伽比。城门迎面而开,我直冲向王宫所在,一个人站着大殿前。

——安格斯。

我疾行在路上时,阿诺德告诉了我,他是如何向我父亲建言献策,展现出他惊人的政治才华,如何让父亲承认他的地位,如何一步步代理政权,如何在军制改革和针对教会的一系列措施中拉拢双方。

殿下,阿诺德说,如今整个王城都是他的耳目,他用利益掣肘着那些官员贵族,捆绑出一个庞然大物。这些年我们的消息,可能都被拦截了。

我看到了他,大步上前一把扯住他的领口——我也听到了我们两人身后利剑迅速出鞘的声音。

可他还是从容不迫,向来精致的五官拼凑出一个温和无害的笑脸。

我咬牙切齿:“是不是……父亲是不是你——”

安格斯打断了我:“得体一点,哥哥,你是王室。”

我憋着一口气,猝然放开他,扭头离开。

我,在这里,还不足以与他对抗。

背后,安格斯在说:“既然哥哥已经来了,那么明天就开始举行父亲的葬礼吧。”

 

Angus

王宫的会客厅正中,悬挂着荆棘花纹样的绣毯,下方的壁炉中火烧得正旺,暖融融的热气充斥着,好像凛冬不曾到来一般。我对着炉火一张张地翻看着我的下属——或者仅仅是被我捏着把柄的探子——收集来的情报,有时则是一些罪证。

我一边看一边询问安东尼奥主教:“十年前,您说我是天命之子……”

安东尼奥主教垂着眼,顺着我的话说了下去:“是的,十年前吾神降下神谕,您是未来的罗伦斯之王,我们愿成为您的利剑,为您扫除障碍。”

我继续问他:“那如今呢?”

他牵拉起嘴角——无论何时他的笑总是透着一股子刻薄与嘲讽——说:“当然仍旧是,我的殿下。”

“呵……”我打发他离开后,起身站在窗前出神。

忽然,远处城门大开。

“咔。”

我回神。

一个穿着神职人员衣袍的矮个子男人悄悄从房门后出来,谄媚地笑着,将一个木匣呈到我面前。

我接过,里面是一卷古旧的草纸:“没被发现吧?”

“当然当然,我的殿下。”他弯下腰,鼻尖几乎戳着我的鞋面,“只是,这魔鬼卷轴到底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放开手,让盒子“啪”的合上,男人浑身一抖,不再说话。

“行了先生,出去吧,该给你的总会给你的。”

男人叠声答应,退了出去。

我朝窗外看了一眼,一队人影已迅速逼近。

窗下,纯白的荆棘花在严寒中开得正盛。

我披上斗篷,拉开房门。

“走吧,去迎接我亲爱的哥哥。”

 

Bernard

父亲的葬礼极为隆重,我听说安格斯重金打造了一副棺椁,荆棘花裹着冷香铺在场地四处。西格鲁特王宫在我不在的这些年变得面目全非,无数的金银堆砌出一座辉煌的宫殿。安格斯笼着一件用金线绣着繁复花纹的披风,肩上的碎钻像冰冷的星光。

隆重得像是出席一场晚宴。

也许我是最后一个发觉,安格斯有着足够精湛的演技。

棺椁前,他面上流露出恰到好处的沉痛与悲伤,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游刃有余地应付着那些大大小小的官员贵族,哪怕所有人都知道那只是面具。

而我只是呆滞地看着棺椁里的男人那双永远威严而又慈祥的双眼已经永远阖上了,高大的身躯变得瘦小。

父亲……我该怎么办?

我终于无法再忍受。

我以为我杀死了所有魔鬼,却发现真正的魔鬼早已攻破了王都。

安格斯在人群中对我笑,唇角一点点勾起。

当天夜晚,近卫军围住了我的侧殿,好在我们早有所料,葬礼结束就潜行出了王宫。

我明白,只有回到西岭,我才有与安格斯抗衡的力量。

只是城门已被封锁。

阿诺德拔出剑,目光坚定地看着我:“殿下,请允许我们掩护您突围。”

其他人与他一同拔剑。

我一把按下阿诺德的剑:“别傻了,你们……”

“诶,殿下?”忽然一个有些惊喜的声音在我耳边炸响,我只来得及抓过阿诺德的剑指向对方。

是一个陌生的青年,穿着黑色的兜帽长袍。

他看到我的动作后紧张地摆手:“不不不,我是艾文啊!”

“艾文?”我确定我的记忆中没有这个人。

“对!”他激动地看着我,“就……就是……对,占星术!您问过我占星术!”

我终于能勉强将他与记忆中的脸重合。

他向我解释:“虽然我不是贵族,但是有人帮忙推荐了我,我的老师也说我特别有天赋……”

“停……停一下。”我无奈地打断他,“你知道怎么出城吗?”

“啊?出去?”他愣了一下,“我家地窖有密道通向外面,城里光线太亮,看不清星星,我……”

我和阿诺德对视一眼。

“你能带我们出去吗?当然这样可能会给你带来麻烦,如果你不愿意也……”

“当然可以啊!”艾文笑了一下。

……这么随便吗?

“其实我们……正被近卫军追捕。”

“哦——我不怕他们。”

“……?”

“大概是因为,我认识一个很厉害的人?”青年已经走到了前方,回头朝他们眨了眨眼睛。

 

艾文站在郊区的树林里与我们分别。

临行前,他叫住我:“殿下,阴影退离中天,果星已经确定,您是天命所归,请您务必坚持到最后。”

“我不信命。”

“我曾听到过,殿下。我知道您不信虚无的命,可这,是为您早已铺就的路。”青年郑重地说,终于表现出了一个占星师,应有的模样。

 

出乎意料的,安格斯没有发出任何通缉令,也没有加冕。

我们一路向西,沿途的人都在传“安格斯疯了”。他先向民众公布了教会包括疯狂敛财、包养情妇、猥琐孩童在内的丑恶行径,联合贵族将教会推翻,并许诺瓜分教会的财产,可是虽然西格鲁特王室不信神明,但教会在百姓心中扎根已深,此举反而激起了一些民众的不满;可紧接着他又将军制改革一推到底,规定军队由国王组建并直接掌控,并限制贵族私兵数量,平民对这一条到没有什么感触,甚至有些人认为这和原本没有区别,可对于贵族来说,却是惊雷。

安格斯的手段一反常态地雷厉风行,手起刀落,企图杀出一条血路。他用最简单的钱财快速组建士兵,自东北向西南席卷,淹没一切阻拦之物。无论是国内的贵族还是罗伦斯边境的邦国,都因魔鬼之战而疲乏,如此的做法竟……意外地有效。

但是,已经够了。

钱财粮草,安格斯与贵族们的奢侈享乐,战争带来的军役与赋税。

我看到了太多因为高昂的税收而枯黄的脸孔。

罗伦斯已经耗不起了。

当我提出东进时,我的将士们屈膝,真挚而坚定地向我行效忠礼。

他们齐声高喊:“愿为殿下一战。”

 

Angus

“太快了。”艾文劝说我。

“不,”我抬起沉重的眼皮看他,“是太慢了。”

“我亲爱的哥哥他们到哪了?”

“西岭与北地交界的尼霍尔郡……”艾文无奈地拨动手中的星仪,“他不肯借用非凡的力量……所幸跟着伯纳德殿下的人越来越多。”

我嘲讽地笑了一声:“空有利刃。”

“可是您不是料到了吗?”艾文迟疑地说,“您不也没用手下那支压制了教会的……”

我睨了他一眼。

艾文识趣地噤声。

 

Bernard

我像我过去千百次一般站在哨塔上眺望东北方。我自黑暗中想象着屹立的苏希伽比,还有一个恍惚间,我想到了安格斯翠绿的眼睛。

我摩挲着手中的一封书信,里面是一份不正规的决斗邀请。

“殿下。”清亮的女声从身后传来。

我回头,穿着白色长裙的女子提了盏灯分开夜色向我走来。

“桂妮薇。”我伸出手去扶她。

桂妮薇冲我温柔地笑:“殿下在为什么烦心呢?”

“呵。”

我自嘲地笑了一声:“我小时候就总是想,安格斯可能比我更适合做一个国王。”

“他做到了父亲他没有做到的事,只是……”

“只是太过强硬了?”桂尼薇接着我的话说。

“他其实能做得更好的。”

“但他没有。”桂妮薇平静地注视着我的眼睛,“我的殿下,如果是几百年前那个混乱的国家,那么安格斯会是一个强大的君主。但如今,如今的罗伦斯需要的是一个能够维持安定、让所有人生活得更好的国王,他们要的是一个英明而仁慈的君主。在这一点上,他不及您,殿下。”

“……”

我举目看见远方,星河坠落人间,化作万家灯火。

桂妮薇放下灯,给了我一个轻巧的拥抱。

“殿下,您是天命所归。我们在这里,等您凯旋。”

 

Angus

我知道,我从来都不是一个合格的国王,不然我也不会被他们以暴政推翻。

所以,伯纳德,我的哥哥……

 

0

在艾文成为真正的占星师回来的第二天,安格斯问他能不能改变天命。

当时艾文回答他说,殿下,其实一个人的命运在时代潮流中微小得不值一提,每个人被这股潮流裹挟着顺着限定的脉络前进。

安格斯:“你的意思是改变不了?”

艾文说:“不,不是。您看,就像河流,有主干也有分支,这个世界变化的脉络是限定的,却也留下了无尽的可能,神明所定下的不过是可能性最大的主干,但仍有其他的分支,也许可能性微乎其微,若是不断地努力推动,未尝不能改变世界的轨迹。”

安格斯说:“我要的可不是微乎其微的可能。”

 

2

安格斯平静地说:“拔剑吧,哥哥。”

 

3

来吧,哥哥。

杀了我吧。

杀了我,你就可以成为罗伦斯唯一的王。

杀了我,才能改变最终的命运,让时代的潮流涌向属于你的脉络。

前路已经铺就,贵族和教会都不再是你的阻碍,我会将全新的帝国交到你的手里。

哥哥,来吧。

安格斯近乎癫狂地看着伯纳德挥出的剑锋。风声嘶喊,光影凛冽地切割着两人的面庞,脖颈,手脚。

劈、刺、砍。

刀剑扬起的尖端映照着冰冷的孤月,金属不断碰撞的鸣响可以让所有听见的人胆寒。

要结束了,安格斯想。

终于一片雪芒直刺而来,可他已经无力再提起手中的利剑。

“呲——”

是胸膛被贯穿的声音。

几滴鲜血溅下,在雪地上留下如玫瑰般艳丽的痕迹。

伯纳德温热的呼吸停在他的肩膀处,安格斯好像如愿以偿般地低低笑了一声,

刀剑脱手。

安格斯抬手揽上身侧人的肩膀,给了他这一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拥抱。

他在伯纳德的耳边轻轻呢喃了一句。

在北地的严寒席卷上身之前,一滴温热的泪水猝然滑落在他的脸颊。

 

Angus

“哥哥……”

你到底是谁……

不过,算了,不管你是谁……

“你会成为一个合格的国王的吧。”

 

End

在今晚

这个冰冷的雪夜里

将诞生最仁慈

也最英武的国王

一如那风雪中巍然的荆棘花

 

———

注:

①据考证,尤瑟王实际死因确为积劳成疾,有宫廷御医与近卫留言为证。

②1649年安格斯皇子(后已被写入族谱)在内战中使用的封存于苏希伽比教会内的未知卷轴被公开,内容如下:

(未知词汇)

我愿同你宣誓

我的灵魂将归于地狱

我的生命将湮于尘土

而你亦将谨守誓言

你必打开命运的枷锁

你必重塑世界的脉络

你必给予我(未知词汇)的机会

向(未知词汇)至永不毁灭的地狱之门

誓言成立!

         (未知词汇)- 安格斯•西格鲁特

 

 

……

 

 

“……怎么又是个悲剧?!!”黑色长发的少女捧着窥镜震惊地看着自家女伴。

绿眼睛的预备神明崩溃地把自己埋在桌下:“啊啊啊我不管了就是这样!这都第六个了,父神说在七的日子应该休息!”

“而且,也不是特别算悲剧啊,”她小声嘟囔了一句,“伯纳德成了王,安格斯的希望也实现了。”

“可他们自始至终都没有也不可能跳出脉络……写个幸福一点的结局不好吗,或者你又想被老师唠叨一天?”

“……让[脉络编写通识]去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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