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场]《哈雷彗星，猫与蒙娜丽莎》（笠原JunE）
其一（1521）
多年以后，当王丰在哈雷彗星撞击地球的前夜捶胸顿足的时候，一定会想起他约宁五月去看《蒙娜丽莎》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那天是二零二零年古历八月初六，距离哈雷彗星再次归来，冲进魂牵梦萦的地球怀抱，尚有四十一年。时值秋分，寒气渐起，直射在赤道的阳光，正在无可挽回地踏上向南巡礼之路。
王丰站在济南市的山东省博物馆门口，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落叶与他相伴。虽然现在是下午三点，正是太阳辐射在一天中累积最多的时候，但看似灿烂的阳光似乎并不能为地表提供足够的热量。一阵寒风吹过，王丰不禁打了个寒颤。
尽管凉意弥漫于天地间，但王丰的心中却充满着暖意。今天对王丰来说，是个重要的日子。在今天，他终于迈出了人生中重要的一步：他终于成功地约网聊已久的女网友来博物馆了。在等待的时间里，他回想起前几日令他倍感温馨的聊天片段，决定通过重温这些片段来打发这段等待女网友的时间。
某聊天工具上，王丰率先发言：“我们已经聊了一个月了，要不要考虑出去找个地方玩一下？”
王丰等了四分三十三秒，屏幕上出现了女网友的回复：“嗯……未尝不可，你可有什么好的提议吗？”
王丰心中窃喜：“不如我们就去省博物馆？最近貌似有什么法国卢浮宫馆藏作品巡展，说不定他们脑子一热就把《蒙娜丽莎》搬过来了呢？”与此同时，他记下了四分三十三秒这个数字，想算一下女网友回复消息所用的平均时间，甚至还可以据此算个置信区间，用于以后的聊天工作。
“嗯……也可以吧，我没意外应该可以。”四分十秒。
王丰喜出望外，决定加大攻势：“哎，话说认识这么久了，我对你叫什么名字有点好奇，我叫王丰，你呢？”
“哈哈，王丰真是个优秀的名字呀。”四分三十二秒。
“何以见得？不妨一说。”
“你看，’丰‘字是‘王‘字上下各出头一段，一气通贯，有一种突破牢笼，挣脱枷锁之感。而’丰‘和’王’又各自左右对称，固守中道，不偏不倚，隐隐含有中庸之意。”四分五秒。
这一段解字可真是捧得王丰通体舒畅，他认定女网友也是个热衷于打哑谜的文艺爱好者，于是他决定顺着女网友说的继续说下去：“字形你已经解完了，那我接着说，自古以来，为‘王‘者最为企盼之事，便是风调雨顺，庄稼’丰‘收，从而四方稳定，国泰民安。这样看来，无论是从字形，还是从字义上，‘王丰’都是个美妙绝伦的名字呀。“
“王哥所言甚是，妙哉妙哉。”四分整。
“不过话说回来，你的名字是什么呢？”王丰试图把话题扭转回来。
“我的名字呀，和王哥比起来，就没那么有深意了，不知也罢。”四分二十秒。
“那以后见面，我总得有称呼你的方式呀。”
“啊……这样吧，我有个笔名’宁五月‘，你不妨如此称呼我。”三分半。
“嗨呀，‘宁五月‘可真是个好名字，不如我们再解一下？”
“哈哈哈哈，还是算了吧，收拾收拾准备睡了，明天不是还要去博物馆吗？”四分三十三秒。
“行吧，也是，那晚安咯。”
王丰本想等宁五月回复一个“晚安”再去做别的事情，他经过统计分析，认为四分三十三秒应该是宁五月对消息的最长响应时间，可是他从九点半等到十点，过去了一个又一个四分三十三秒，对面却迟迟没有回复。
“算了，也许是看完就放下手机了呢。”王丰这样安慰自己，他想起一个叫村上春树的人曾写道：“事已至此，似乎不睡觉就无法收场。”于是他决定倒头睡觉，以此作为一天的收场。
回过神来，已是三点半。距约好的时间已过去半个小时，宁五月还是没有来，手机上发过去的消息也是没有得到回复。“应该是出门着急没看见，再等一会儿吧，”王丰这样安慰自己，“说到底，世事如同一个黑盒，向来是不打开盖子不知分晓，别心急，好事儿都在后面呢。”
此时，一阵妖风挟着黄沙袭来，迷住了王丰的双眼。王丰只觉一时间天旋地转，双目刺痛不已。他全然忘记了妈妈告诉他的“被沙子迷住眼睛时不能用手揉搓”的劝告，连忙用双手揉了起来。
其二（2336）
待得双目重见天日，王丰只觉有人在背后轻拍他肩膀。他猛地回头，恰与一双清澈的眼眸对视。再定睛一看，正是一名少女。
如此对视十秒钟，两人却仍默然无语。王丰从未经历过这样的场面，一时乱了阵脚。他窘迫至极，双颊泛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但视线却始终无法从那双眼眸上移开。
王丰觉得，除了在某些文艺作品中，他还从未见过这样一双摄人心魄的眼睛。若是说那双双眼睛，有十分的神彩，那么他看到了其中有七分是灵气，而余下的那三分冷漠，则酿成了亘古不变的清冷月光，如流银般倾泻而下，幽幽地流淌在他的心上。
他心中不禁文气翻涌，想起了苏东坡的《赤壁赋》。在他的脑海中，那个喜欢吃东坡肉的苏东坡举杯长啸：“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而此刻跨越千年与之神交的王丰坦然对曰：“惟山间之明月，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此言一出，他又觉得不妥，“不成不成，就算是苏东坡，也不能从我这分走哪怕一丝月光，此刻这清冷的月光，确乎是我自己独享，哈哈哈哈哈。”
“喂，我说，你呀……到底打算愣到几时？”少女最后无可奈何，主动打破了沉默。
王丰从白日梦中惊醒：“啊哈哈……哈哈，你好啊，我是王丰。你应该就是宁五月吧，很高兴见到你，今天天气不错啊，哈哈，哈哈。”
宁五月翻了个白眼：“好啦好啦，很抱歉有点事情来晚了，作为补偿，今晚我请你吃饭好了。时候不早了，我们还是先进博物馆再聊吧。”
王丰此刻已被迷得失了神，唯唯诺诺中就和宁五月走进了济南市博物馆。
经过了漫长的排队过程，两人终于到了《蒙娜丽莎》跟前。
宁五月说：“我是真的很难想象，究竟是出于什么奇怪的缘故，卢浮宫那帮人才会允许把此等的世界名作放在济南这种二线城市展览，你说，他们是不是葡萄酒喝多了，脑子里全都是致死浓度的花青素，昏了头，才会做出这种决定？”
王丰吃吃笑道：“哈哈，花青素，抗氧化，防衰老，岂不是很好吗？说不定他们防衰老防过头，开始逆生长，然后赤子之心觉醒了，想要让伟大的艺术之光普照全世界呢。”他觉得无论如何应和都是值得的，他只想多看一会儿，多看一会儿那双摄人心魄的眼睛。他觉得与那双眼睛相比，眼前这副油画里，那个来自五百年前的早已化为齑粉的老女人的微笑，不管有多神秘，此刻也不值一提。
王丰心中的文气再度翻涌：“古有周幽王烽火戏诸侯，亦有唐明皇万里寻荔枝，那我今天为了搏得宁五月一笑，就算赌上我这个文学爱好者的尊严，也完全不是问题！”
这时，宁五月轻声说道：“喂，话说你喜欢猫吗？”
有一说一，王丰对饲养宠物这件事，一直都抱着中立的态度，他一贯的看法是：“你们养猫养狗都可以，但是千万不要让这些猫狗的毛搞得我过敏，只要别让猫狗蹭到我的身上，其余的我都不管。“但是此刻，听到宁五月这样说话，王丰却不得不打起八倍的精神，开始在脑中做起了阅读理解，“既然她这么说了，就说明她喜欢猫，那我为了搏她的欢心，就应该昧着良心说喜欢！”
于是王丰选择用坚定的语气说道：“我喜欢！”
宁五月淡淡说道： “那么我有个问题。”
“请讲，在下洗耳恭听！”王丰自信地答道。
“如果博物馆突然起火了，在你眼前的，除了这蒙娜丽莎，还有一只猫，你只能选择救其中一个，你会选择救哪个呢？”
王丰傻了，他心想，这算什么问题啊……这个阅读理解，到底应该怎么做呢？他非常想掏出手机，咨询一下平日聊天的热心群友，可是他觉得他不能，因为他觉得这是属于他一个人的战争，只能由他一个人来面对。此刻，他绝对不能认输。
他心想：“从阅读理解的角度来说，蒙娜丽莎在这里指代的应该是人类精神活动的结晶，是某种形而上的概念，象征着某种蕴含着特殊性的不朽之物；而猫在这里指代的应该是无辜的生命，是眼下的世界与触手可及的事物，是泛泛的普遍性的日常之物。回到这个问题，宁五月对我来说，是独一无二且不可取代的，那么她自然应该是特别的，她对我而言应是那不朽之物，应该代指的是蒙娜丽莎；但是作为一个普通的人类女孩，她又应该是普遍存在的日常之物，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如此看来宁五月又可能有点像猫的地位。但我觉得这里她应该想让我承认她在我心中的独一无二性，嗯，那就救画吧。“
正要开口，他抬头看了一眼宁五月，只见她的双目中有异彩流动，似乎是在期待着什么。他突然觉得事情不对。
“不对不对，我觉得我可能想得太深了，如果结合她所说的话的上下文，她首先觉得卢浮宫那帮家伙脑子有问题，说明对这件事整体上不太欣赏，而她刚才又说了自己喜欢猫，如果只从表面上，从文本本身来看，这个问题应该是让我选她更喜欢的那个，而不是考察我的态度，所以从‘宁五月到底喜欢什么’的角度出发，我这里应该选救猫。”
“所以我到底应该救哪个呢，哪个才是宁五月希望听到的答案呢？“王丰抓耳挠腮，左右为难。
“喂喂，你已经在这愣了足足有四分三十三秒了，是不是大脑宕机了？“宁五月皱起了眉头。
王丰绞尽脑汁，捶胸顿足，可还是没法想出一个令自己满意且能自圆其说的回答，“明明是一道单选题，答案不是A就是B，我咋就给强行做成论述题了呢？“心中埋怨不已。
他心情极其烦躁，一度想要听天由命，闭着眼睛随便选择一个，可是理性拒绝让他这样做。汗液从他的额头的皮肤里渗了出来，凝聚成黄豆大小的液滴，沿着脸颊流下，滴落，在地板上绽出诡异的水花。
他突然感觉头疼欲裂。世界在他眼前似乎扭曲了起来，蒙娜丽莎的表情逐渐转变为狞笑，而宁五月的眼神也开始绽放出血红的凶光……不，这不对劲啊……在惊恐万分间，他的意识不可避免地向黢黑的深渊滑落，在那无尽的深渊中，似乎有茫茫多的黑影在扭动，尖叫，变形……
一阵冷风吹过，王丰从白日梦中惊醒，只觉满头大汗。低头一看时间，已经四点三十三分了，宁五月还是没有来。
“我难道光发愣神就发了一个小时？我是不是应该考虑去看一下心理医生了？“王丰迷惑万分。
其三（2974）
“梦境同步异常，网络连接中断，请联系管理员获取更多帮助。“屏幕上幽蓝的光芒略微有些刺眼。
某个长相明显不是地球人的生物愤怒地捶着桌子，“网络连接为什么中断了！把科研秘书给我叫过来，我需要一个说法！“举手投足间领导的风范尽显。
很快，一个像是科研秘书的人急匆匆地推门进来：“长官，问题已经查明，由于被试个体的意识活动过于剧烈，强烈的情感波动导致梦境走向发生异常，使得梦境迅速蜕变为噩梦，产生了‘意识介导的梦境终止‘现象，这属于不可抗力的一部分……“
“我不要听你解释！我是让你来给我解释为什么的吗？我要的是，让被试个体的梦境同步恢复正常！你明白了吗？银河教科文总署的任务是你能耽搁的吗！再说一遍，地球四十一年后就要被轨道发生异动的哈雷彗星撞毁了，而我们的任务是拯救地球，这要是出了差错，这个责任你担得起吗！”
“啪“的一声，领导把桌子拍掉了一个角，这应该就是绝对力量的体现吧。
“好的好的，我这就去找首席技术员，让他恢复梦境连接”，见领导神色稍缓，他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大人呀，您也多担待点，毕竟这是‘梦境诱导连接系统’第一次投入实际应用，而且实验对象选的还不是我们母星的人，而是和我们神经系统相似程度较高的地球智人，出点问题也实属正常……我们一定尽快修复问题，您消消气，我这就让人再给您端上一杯泛银河系含漱爆破液！”
“得得得，快去吧，多少人还在银河联盟等着我们的结果呢，别磨蹭！”领导虽然语气里还是稍带斥责的意味，但是明显对自己力量的体现非常满意。
实验室里，科研秘书终于找到了埋头于电脑屏幕中的首席技术员。只见首席技术员正在痴迷地看着从地球传回的各种文艺作品，她一转头，见科研秘书来了，忙拉住他：“快快快，快来看看地球人的艺术创作，他们到底是怎么把简简单单的繁殖后代的行为弄出这么多花样的？在桥下，在街上，在田野中，到处都有他们战斗的身影……哦，天呐，地球人可真是神奇的种族！”
见以往对异星文化异常痴迷的科研秘书把白眼翻到了天上，技术员才知道事情貌似不对，于是连忙问道：“怎么了？难道是梦境连接出问题了？”
“有一说一，确实。领导生气了，姐，你快想想办法吧。”
“嗐！教科文组织这帮人真的是假慈悲，你说这哈雷彗星四十一个地球公转年后要撞地球，要么你就让它撞过去，一了百了，要么你就去直接通知人家地球人，问问人家是要跟着咱们跑还是坐以待毙，不就得了嘛。偏生要整这些邪门的东西，非得搞什么系统抽样，从地球人里面抽出来多少个人，用梦境连接系统去考察他们对艺术品的看法，然后根据他们的看法再决定要不要救地球人，这不是吃饱了撑的嘛！”技术员习惯性地摆起了臭脸。
“唉，你也知道，原则上来讲，地球作为罕见的地表水覆盖比例较高的行星，是太阳系博物馆的重要藏品，同时呢，地球上的智人文明也是教科文组织指定的‘低等文明发展范本‘之一，在星际文明发展学的研究中占据重要的地位。所以呢，银河联盟对于这件事上心也是不足为奇了……”
“你没回答我的问题，我想问的是，为什么他们不直接去问地球人，非得搞这种邪门的东西呢？尤其是这个‘梦境诱导连接系统’尚在实验阶段，用微型机器人直接刺穿角膜和晶状体与视神经相连，进而暂时性地部分接管视听中枢，强制诱导目标进入白日梦状态，这个东西的安全性连我老板都不敢打包票，这下可好，直接给用到地球人身上了，要是出了问题，你们能担这个责任吗？”
“嗯……你的问题我分两方面来回答好了，其一，关于实验安全性的问题你不必担心，我当时问过领导，‘拿地球人做实验真的不会违反星际实验伦理学吗，我们是不是应该上报伦理委员会审批一下呀？’。领导当时就给了我一个白眼，跟我说，‘这地球人，做实验杀几只小白鼠过分吗？如果不过分的话，那在我们看来，地球人和小白鼠又有什么区别？况且我们又没有伤害他们的性命不是？求求你了，千万别圣母好吗！再说了，地球这地方，天高皇帝远，好不容易有个伦理委员会管不着的地方，你们就情管去做实验，真出了问题我给你们担着好吧！‘”
科研秘书停了停，喝了一口泛银河系含漱爆破液，享受了口中涌动的片刻的爽快炸裂感，继续说道：“其二，关于这个形式的问题……我觉得可能就是教科文组织这帮酸腐文人掉书袋的毛病又犯了……他们觉得，直接去问可能会影响到地球文明的发展进程，从而对这个珍贵的范本产生不可预计的影响，而且直接去问似乎有点太不罗曼蒂克了，所以他们才会找到从事神经科学研究的我们，说这个成果转化的经费他们包了，伦理委员会他们也会想办法打点一下。他们可能就是觉得，以梦境的形式，去调查地球人对于艺术品存亡的意愿，实在是太罗曼蒂克了，这经历以后作为纪实文学推出，一定会获得大卖。”
这次轮到技术员翻白眼了：“所以你告诉我，地球人对于猫和艺术品的看法，和要不要从哈雷彗星手里救出地球人有什么联系？”
科研秘书想了想，组织了一下语言：“嗯……大概是这样的，按照教科文组织的说法，智人文明是被我们圈养的重要的文明发展范本，与之对标的是人类饲养的猫。“
“那么，与蒙娜丽莎对标的又是什么呢？“
“这个就有点复杂了……你知道，彗星撞击行星的概率虽然并不低，但可观测宇宙的范围实在是太大，受制于观测手段和人手的限制，观测到这一景象发生瞬间的概率非常之低，我们往往只能观测到星球被撞击后，四分五裂的景象，而撞击的瞬间却难以得见。巧就巧在地球刚好是我们博物馆的馆藏，如果让哈雷彗星撞击地球，那这想必是千载难见的瑰丽绝伦的瞬间，而智人文明在面对必灭的命运时，所展现出的垂死挣扎和困兽之斗，想必也会是他们所谓的‘尽显人性光辉的希腊式悲剧’吧，这难道还比不上一副名画吗？”说到动情处，科研秘书的双目不禁泛起了泪光。
“所以说，如果人类选择救猫的话？”
“那我们就会动用银河联盟的救援飞船帮人类逃出生天，并帮他们寻找新的家园。”
“那如果他们选的是蒙娜丽莎呢……”
“那我们就会以银河联盟的名义向地球发送射电信号，通知他们哈雷彗星轨道异动的信息，然后在近距离观察人类在绝不可能发展出深空航行科技的四十一年里，垂死挣扎，并走向不可避免的灭亡终局的全过程，这一出以全体智人文明作为牲祭的希腊式悲剧，一定能在银河艺术史上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
“你们这些文人真的是……惹人厌烦，我还是想说，我们科技都这么发达了，你们要是真的富有人道主义精神的话，直接招呼也甭打了，把地球人救出来然后看地球被哈雷彗星撞烂，岂不是两全其美吗？你们为什么还要费劲巴拉地干这些事情！”技术员有点不耐烦了，这帮掉书袋的文人，真的讨厌啊。
“这个问题我确实也问过……你知道领导是怎么回复我的吗？”
“怎么回复的？”
“他说：‘去他妈的人道主义！我们这段经历可是要拍成纪录片的，你说，直接救出人类，观众们会喜欢看吗？嗯？’所以对于这一点，我也非常无奈……求求你了，赶快让连接恢复吧。等完事儿了我请你吃饭还不行吗？”
“嗐，说到底还是钱嘛。行吧行吧，我也不和大家的荷包作对，给我五分钟，五分钟我就能搞定。”
于是首席技术员在敲打了一通键盘之后，决绝地敲下了回车键，为了地球，为了大家的荷包，更为了英俊潇洒的秘书先生要请的那顿饭。携带着决绝信心的电波信号从地外轨道以光速向地球冲去。
几分钟后，在电波的另一边，王丰突然又感觉到眼睛被什么东西迷住了，心说道：“今天究竟是什么倒霉日子，咋老有沙子迷我眼呢。他妈的宁五月人呢！咋还没来呢！“
然后他又进入了白日梦乡。
其四（1683）
待得王丰再度重见天日之时，天色已晚。他感觉有什么清凉的东西落到了身上，细细一看，竟是雪花。他抬头望去，在逐渐染成墨青色的天幕之上，竟开始飘起了雪。二零二零年的第一场雪，来得未免也太早了些。但是王丰此刻并不以之为意，因为他只想搞明白宁五月到底在哪儿，她到底去哪儿了！
突然，直觉如同一阵电流，驰过他的脑海。“对了！宁五月一定是因为之前他回答得不够果断，不够决绝，不够义正言辞和义无反顾，所以生气了！她一定是跑回家了！”王丰恍然大悟。
此刻，在白日梦中的王丰，全知全能。他回顾了一下在现实中所没有的经验，精确地得知了宁五月家的位置，然后从旁边抄起了不知何时放在那里的一盏油灯，仰天长啸：“古有红拂夜奔万里，今有王丰雪夜独行，归去来兮，爱河将涸胡不归！”就算在这时，王丰也没忘记掉书袋。
于是王丰选择在那个雪夜举盏独行，一路狂奔。风雪飒然，如刀片般划过他的面颊，也划过他的心。
清冷的月光下，他越过了飞鸟绝迹的深山，行过了人踪尽灭的小径，走过了那座风雪中摇摇欲坠的木桥，终于来到了风陵渡口，江边隐约有几点灯火，暗示着这里还是人间，那里一定就是宁五月的家了。他冲了过去，近处有一家酒肆，杏黄色的酒旗已被积雪压得抬不起头，左摇右晃。他决定先进酒肆歇一歇脚，为必然的相见和对话准备一下文案，筹备几番措辞，敲定敲定应急预案。
可不知哪里的俗话说得好，世事如同一个黑盒，向来是不打开盖子不知分晓。他万万没想到，推开酒肆的门之后，见到的正是坐在窗边，对月独酌的宁五月。
于是他复又见到了宁五月眼中流转的，那令人难以忘怀的，亘古不变的清冷月光。
他心中文气翻涌，想起之前的猫和蒙娜丽莎的事情，心中一口恶气难平，心想：“你不是喜欢打哑谜吗，那我就多陪你打一会哑谜吧！”
他走到桌前，举起一只空酒杯。指指宁五月，指指自己脚下：“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宁五月放下酒杯，问道：“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
王丰答道：“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宁五月旋即说道：“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王丰有些焦躁：“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宁五月眉头一皱：“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她停住，示意王丰接下去。
“不知……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王丰的眼神黯淡了几分。
宁五月神色稍缓，为王丰倒上一杯酒：“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事已至此，王丰也只好言道：“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他坐下来，准备一醉方休。
哪知，宁五月淡然一笑：“高楼送客不能醉，寂寂寒江明月心。”
王丰送到嘴边的酒杯又放了回去，叹道：“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
宁五月拍了拍他的肩膀：“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王丰一饮而尽，披上风衣，留下了最后一句话：“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推门而去。
其实在这个雪夜，根本就看不见月亮。
王丰觉得，故事也许就这么结束了。
可其实在悲愤之中，王丰并没有听到，宁五月最后的埋怨：“哎哟，我是真不喜欢掉书袋，成天月亮月亮的，你不嫌累人家月亮也嫌累呀。求你别藏着掖着，说点人话吧。”
这话只有月亮听到了。
2020/1/29 21:29
王丰从怀中掏出场记板，上面写着“第二场：王丰夜奔，第三次拍摄“。他高喊：”第二场拍摄完毕，大家准备吃晚饭吧！“
王丰和宁五月走出了镜头，可他没想到的是，宁五月突然如空气般消失不见，镜头外等着他的，竟是无尽的深渊。他失足向画面外的深渊滑落，意识再度堕入了无尽的虚空。
王丰隐约听到画面外，在拍摄他的摄像机的后面，传来了一段他勉强能听懂的声音。
“为什么连接又中断了！而且这梦境和我们设定的根本就不一样啊！这是怎么回事，给我个解释！“
“因为……因为被试个体自我意识过剩，强行扭转了我们的梦境诱导暗示……“
“给我加大力度，快！给我上最高功率的诱导信号！“
“但是……这可能会导致被试个体产生不可预料且不可扭转的精神创伤……“
“你怕个屁啊！在那被试的又不是你！再啰嗦这月工资就没了！“
“好的好的我这就和技术员说……大人您千万息怒啊……“
王丰感到脑部如同通了电一般，刺痛不已，但貌似又有点舒服。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呀，我是不是有什么精神疾病呀……“在意识模糊前，王丰还在琢磨。
其五（1649）
“啪”的一下，王丰摔在济南市山东省博物馆的地板上，王丰只觉得很热，也不知是因为心急火燎才觉得热呢，还是真的很热。
“哐“的一声，一根燃烧的横梁倒在地上，把还在迷糊的王丰惊醒。
他睁开眼，眼前并没有宁五月，只有大火中的山东省博物馆，以及在火中的《蒙娜丽莎》和一只猫。
“怎么又是这些倒霉玩意儿啊，宁五月人哪儿去了，她到底是压根没来，还是来了又走了呢……”王丰丈二摸不着头脑。
摄像机的后面，不愿意透露自己母星在哪里的外星人领导看着这一幕，狞笑不已：“这次终于没有那个女人来碍事了，你就赶快做完这道单选题，然后在一无所知中独自决定你们自己的命运吧，人类！”
“当然了，”他补充道，“无论你作何选择，无论人类迎来的是生存还是死亡，地球都将不可避免地被哈雷彗星摧毁，而且，也根本没有人会知道，地球的命运竟然是在一个普通的下午，由一个再平凡不过的普通人决定的。哦，这多么残酷，多么荒谬啊！地球人，你们觉得这不公平吗？可这世界就是如此的不公平，因为这不是文艺作品，不存在好心眼的机械降神，也不存在因果报应，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可接下来的一幕，却令它瞠目结舌，再也笑不出来了。
只见王丰犹豫良久，左右为难，随后毅然决然地回过头去，在火场中穿行，越过一道道因燃烧而倒下的横梁，路过了一幅幅冒着黑烟的艺术品，夺门而出。无论是冠绝一世的《蒙娜丽莎》，还是可爱的猫咪，王丰都不要。这道只有A和B的单选题，他选C。
此后，在失去王丰的博物馆里，传出了某个生物凄厉惨绝的悲鸣声，以及烧焦羽毛的气味；珍贵的《蒙娜丽莎》在烈火中，画面开始干裂和硬化，颜料颗粒逐渐剥落。亚麻制的画布在高温中逐渐蜷曲，碳化，撕裂，在火光中四散为空气中飘荡的黑色和灰色的碎片，蒙娜丽莎脸上的微笑也随着画布的变形而扭转，歪曲，愈发狰狞起来，最终消逝在熊熊火光之中。
“这……这怎么可能！”领导手中盛着泛银河系含漱爆破液的杯子没有拿稳，摔在地上，砸得四分五裂，流光溢彩的液体在地板上愤愤不平地冒着气泡。
随后屏幕一黑，梦境诱导连接系统失去了和王丰的连接。
屏幕上出现了报错信息：“由于被试对象精神波动过大，设备芯片已烧毁，请联系专门人员更换设备。“
科研秘书慌了神：“大人，我们这就安排新的设备进行梦境连接！你可不要动气啊！“
已从震惊中平复过来的领导平静地说道：“够了，已经可以了。“
秘书更慌了，他心想：“领导故作镇定，肯定是生大气了，这可如何是好……”
领导说：“这个地球人选择让全体人类坦然接受这宛如希腊悲剧式的命运，但是，他不想要机械降神，他们不想被嘴角带着嘲讽微笑的坏心眼的神明拯救。这个在山坡上周而复始地推着大石头的西西弗斯，选择从悬崖上跳了下去，不错，不错。”
秘书擦了擦汗，应和道：“这……这也太后现代了吧。“
领导说：“准备写调查报告吧，既然这是他的选择，那就让地球人去直面自己的命运吧，他们是值得尊敬的文明，或许这才是真正的悲剧，这才是彰显人性光辉的不朽史诗。“
领导在调查报告的草稿中如此写道：“地球人选择不要任何人去拯救他们，他们只想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如果地球终于不能免于毁灭的命运，最后在壮丽而惨烈的爆炸中四分五裂，归于星尘，那这将会是宇宙中最为绚丽的焰火之一。尽管四十一年并不足以发展出深空航行技术，但是，如果地球人能够在2061年前通过发展其他技术，最终逃出生天，这亦将是一部可歌可泣的太空歌剧，是后科技时代的银河奥德赛，这正将把智慧生命的光辉展现得淋漓尽致，或许生命的意义就在于不顺从。”
“地球人在我们预设的两种确定的悲剧性结局之外，选择了另一个充满不确定性的未来，而这美妙的未知，无疑比我们给定的两个结局更为迷人。这种充满着不确定性的未来，如同薛定谔的猫一般，是更为充满魅力的艺术品啊。”
最后一句话，领导这样写道：“正如一句话说得好，世事如同一个黑盒，向来是不打开盖子不知分晓，此言得之！”
众外星人看着这一段报告和配套的视频资料，泪流满面，不能自已，它们已经成功地感动了自己，并在心里也替地球人自己感动，陷入了深深的刻奇之中。
它们觉得，故事应该结束了。
其六（769）
可是故事仍未结束。
虽然与系统的连接断开了，可是王丰仍然没有从白日梦中醒来。
在他没有做完的梦里，他跑出了博物馆，在雪夜里夺命狂奔，一路上除了他留下的脚印，似乎并没有其他人经过的痕迹。
此刻王丰正在路灯下，没命地奔跑，王丰从一个路灯的光亮下跑进阴影，然后又跑进下一个路灯的光亮里，伴随他的，只有灯光下不时闪烁飘落的雪花。他选择不去细细思考身后博物馆中的惨剧，他觉得这并不是他分内的事情，这种事情就让有关人员去操心吧。他的心中此刻只有宁五月，他不想让那种与他无关的事情扰乱他的心神。他其实不是为了践行什么鬼扯的后现代艺术，才选择猫与画都不救，夺门而出的，其实他没想那么多，他只是急着去见宁五月而已。
他心想：“让什么猫和《蒙娜丽莎》都去死吧，这两个选项都不该是那个问题的答案。”
“如果宁五月在我的身旁，这时候博物馆起火了，我为什么要去纠结救猫还是救画呢？我为什么要纠结那些不应该用来拷问别人的道德两难抉择呢？”
“真正的答案难道不该是，‘猫和画我都不要，我要拉着你一起逃出去’吗？”
“我实在是吊书袋吊傻了，已经连什么才是真正应该珍惜的东西都忘记了。”
“不过还好，我跑了出来，一切都还可以挽回。”
最后，他又到了那个渡口，在那家酒肆里找到了宁五月，宁五月依然在对月独酌。
宁五月见他来了，噗嗤一笑：“哟，您又来了，怎么不去博物馆四处转转，修身养性了？”
王丰一屁股坐在宁五月的边上，哑着嗓子说道：“我哪儿也不去转，我不要猫，也不要画，我只要坐在这里，和你一起喝酒，就现在。”天太冷，可能嗓子有点冻发炎了。
宁五月终于笑了，宛然一笑。
她举起酒杯：“那请吧。”
王丰大喜，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可哪知，那酒如同能溶解万物的溶剂一般，顺着王丰的喉咙奔驰而下，从上到下烧出一个贯通的大洞。
王丰以手扶额：“得了，还在梦里呢，我还是醒了吧。”
只可惜这良辰美景，仍旧还是黄粱一梦。
其七（742）
梦醒了，王丰出了一身汗。冷风吹来，有点冷，他打了一个寒颤。
王丰在博物馆门口站到了天黑，已经六点半了，闭馆了。
可宁五月还是没有来。
这时他低头看了一眼手机，发现在手机上，宁五月在三点四十的时候发来了消息，鸽了。
“王哥不好意思啊，同学找我出去逛街，改天吧。”
王丰感觉脸上有液体滑过，可能是眼泪，也可能是落在脸上的雪花融化了。
好巧不巧的，秋分的济南，真的下雪了，真怪呀。
所以在现实世界里的王丰，终于也开始在雪夜狂飙。只不过他的目的地，不是梦中的宁五月家，而是自己家。要是现在赶回去，说不定还能赶上晚饭，喝一口妈妈做的胡辣汤。
他的心中闪过一千条一万条对白，其中有一条是这样的：“我所见过的事物，你们普通人绝对无法置信。我目睹蒙娜丽莎在博物馆起火燃烧，我看着宁五月眼中的神彩如亘古不变的月光一般闪耀，然而所有这些时刻，终将消逝在时光里，一如眼泪，融在这茫茫雪中。闭馆的时刻到了。”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站在博物馆门口发了一下午呆，也不知道三点四十的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导致他没有看到宁五月的消息。
所以到头来，以上帝视角观之，女人和地球的命运，在今天跟他其实都没啥关系。
王丰其实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宁五月为什么要突然鸽了他，也不知道在他做梦的时候地球和人类的命运已经悄然改变了。他只是感觉非常烦躁，甚至还有点愤怒。
他仰天长啸：“悠悠苍天，何薄于我！”随后泪如雨下，心态大崩。
只有那曳着独行侠终古寂寞的哈雷彗星，一路扬着朝圣的长旗，从冥王星荒冷的边境，带着无可避免的悲剧氛围，向着太阳的火光奔驰而来，并将在不久的巡礼中拥抱地球，迎来四分五裂的炸裂终局。还有四十一年。
也许会有什么超级英雄突然出现拯救地球和人类，也许没有，谁知道呢。
说到底，世事如同一个黑盒，向来是不打开盖子不知分晓。
2020/1/30 18:27
2020/1/30 19:53 11674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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